■伊险峰 杨樱
坦克碑
“坦克碑”在站前广场上，一出站就会看到。那是全世界最好认的会合点。苏联人占了东北，在大连、长春、沈阳和哈尔滨四个城市修了四座碑，高耸入云，上面分别驮着苏军士兵、飞机、坦克和一个五角星，占据了城里最好的位置，威风凛凛。沈阳的碑顶是坦克，传说用十三吨历代大钱铸成，威武雄壮，炮筒指向中华路。2006年修地铁，“坦克碑”迁到了城北的苏军烈士陵园，历史遂告一段落。
“坦克碑”的后面，是日本人于1909年建成的火车站，当时叫奉天驿。在奉天驿之前，宽轨的东清铁路归沙皇俄国控制。奉天驿往北1.2公里，老道口货场里藏着一个废弃的火车站，名为“茅古甸”。“茅古甸”是Mukden（满语“盛京”）的另一种译法。
日本人打赢了日俄战争，把东清铁路改为标准宽度轨道，修了奉天驿。砖红色，绿圆顶，被称作“辰野式建筑”，是野心勃勃想着脱亚入欧的日本学习西方的结果。辰野金吾是东京帝国大学工科学部长，日本第一代建筑师。他的学生太田毅和吉田宗太郎先后完成奉天驿设计与建设，其风格与老师设计的东京和首尔火车站相近。车站和它对面的三组红砖建筑一起，围成广场。这些楼其实不高，作为视觉中心的奉天驿也不过两层，一层是候车票房，二层是大和旅馆，但气宇轩昂，十分庄重。
一百多年的时间里，这里是沈阳最重要的入口。在其中的前六七十年里，沈阳是一个重要的人口吸纳城市，“关里人”源源不断地在这里停留。关里人以河北人、山东人居多，有的停下来做生意，有的进了工厂，更多的人从这里经过之后，向更北的腹地进发：开垦荒地，开烧锅坊，做生意……前后不到一百年间，这些人构成了20世纪上半叶全球最大的移民潮，也参与了20世纪下半叶这个国家最大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实验。
闯关东
移民潮蔚为壮观，堪称奇迹。其高潮发生在1907年徐世昌总督东三省，满洲由将军制变更为现代行政体系到1930年沈阳事变前夕的二十三年间。其间满洲人口从1440万增加到2995万。多出来1500万人口，“按自然增殖部分占50%即750万人估定，那么，另外的750万人当为移民”。
“九一八”事变之后，政治形势一时云谲波诡，时局变幻莫测，即便如此，也没能挡住移民的步伐。范立君研究近代东北移民，他总结，有三种原因促成持续移民，而且没有因为东北时局动荡而改变：一是华北地少；二是东北工资高；三是铁路发达，可以把人送入东北腹地。
闯关东的人，冀鲁豫都有，河北最多。这边车轮滚滚由陆路向关外移民，另一边则有人跨越渤海海峡，以山东人居多。他们将胶东口音带到辽东半岛，成就了一种有别于东北其他地区的文化。
走海路的人有不少从牛庄（注：今营口）上岸。1882年，27岁的杜格尔德·克里斯蒂，带着新婚妻子来到上海，11月到了牛庄。上岸后大雪酷寒，一行人整整在北风中走了八天，终于到了奉天。可惜，没找到安身之处，风雪中原路返回。直到第二年春天，杜格尔德·克里斯蒂才再次启程前往奉天，终于在小河沿买到一处住宅，有了立足之地。接下来三十年，这位苏格兰传教士取了中文名字“司督阁”，在小河沿开办盛京施医院，创建奉天医科大学，还赶上了改朝换代，结识了唐绍仪、徐世昌等一众改革干将，与锡良一道对抗鼠疫，与张作霖做起了邻居。一时风头无两。
与司督阁同行的人不在少数。从芝罘（今烟台）出发坐船，过不了多久就到满洲地界。作家李海鹏的曾祖父就是循着这条路径而来。在家族记忆中，这位先祖从山东某个地方过来，传说带着一把刀。有人揣测是军人，后来又说不是，因为拿的是青龙偃月刀。李海鹏解释：我们祖上不是军人也不参与实战，而是拳民（义和团成员），他的职责主要是表演。“我们祖上神经比较正常，拜关公的，带刀。还有拜白娘子法海的，拜孙悟空猪八戒的。义和团拿古代英雄做偶像，但对英雄的认知比较离谱，唱戏里有什么，就拜什么。”玩笑里谈及的庚子拳乱，庶民流散，是当时满洲涌入新劳动力的历史背景之一。
东北崛起
1909年对于沈阳来说十分重要，东三省权力转移到锡良手上，锡良做了两年，又转给赵尔巽。赵尔巽出任盛京将军当年就兴办新式学堂，其一力主张创办的奉天普通学堂辗转成为沈阳五中，泽被后世。
清末民初，东北崛起，借殖民开发热潮的大背景，也借第一次全球化资本、人力和资源配置的影响，东北可以看作美国西部大开发之后的全球又一热土。三位首脑，用八年余时间，做出一个新满洲来，不仅要感谢天时地利。晚清破败成那个样子，吏治却没有完全衰颓，这也是原因之一。清末能臣虽各怀心腹事，但向善之心尚未湮灭，徐世昌总督东北之前，先赴当地全面考察了两个月，有《通筹东三省全局折》十万余字。所以能力比为官时间重要，即便只有三两年时间也足够发挥。日本人倒是图谋长远，搞“奉天都邑计划”，最后不敌大势，七年便草草收场。
回到1909年，这一年，奉天大兴土木。奉天驿即将完工，奉天医科大学即将开工。奉天在这一年还启用了公用照明体系，电网逐渐形成，奉天进入电灯时代。大东门外，东关模范两等小学校也即将建成。一年多以后，浙江人周贻赓将侄子周恩来接到奉天，送进这官立小学读书。学校因学生而荣，因此当年的建筑得以保留至今。
这些奉天城的过客，来来往往，成就了奉天历史的一部分。1909年，清室气数将尽，但谁也想不到这龙兴之地因为虚弱，反倒正在酝酿着另外一个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奇迹。奉系、国民政府、中共政权在这期间依次出场。火车站在日本人和俄国人之间几易其手：1909年往前四年，日本人在此胜了俄国人，开始规划他们的“满铁附属地”和其后的“新奉天”；再过三十几年，红色俄国又杀了回来，将“坦克碑”戳在日本人建的站前广场上。
（《张医生与王医生》文汇出版社2021年出版）